冬意才吃下丹药就眼前一黑,倒在了地上。
形貌变化之术也随着灵力耗尽而失效,显出冬意原本的面貌来。苍白的脸上血迹斑斑,一身夜行衣透着浓重的血腥味,手臂上的伤口也还在渗血,冬意奄奄一息的躺在沁雪怀里。、
城郊清晨的薄雾之中,一切都显得十分朦胧,只有绰绰树影切割出一缕缕光线,清脆的鸟鸣断断续续的传来。
沁雪搀扶着冬意想往一旁的城隍庙走,却从雾霭之中走出来一个身穿道袍的人影,拂尘划过空中发出爆裂声,雾气越发浓重,几乎掩盖了林中的情形。
“你是谁?”
“清微,她的师傅。”
沁雪手里攥着锐利的短刀,眼睛紧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,迟迟不肯放松。
然而清微却是一掌拍落了沁雪的短刀,随后顺手将沁雪的手臂别在背后,另一手拉过冬意,挟在臂弯里。
“抓住我的右臂。”
清微随后就燃起一道黄符,一股玄之又玄的感觉笼罩了沁雪,耳畔生风,眼前总是一片云雾,只知手中还抓着一个人。
回到尚书府院落也仅仅一息时间,随后,清微指挥着沁雪去烧水、拿伤药,要给冬意清理伤口。
沁雪虽然怀疑,一想自己根本无力干涉,且清微确是护着冬意的,便听从清微的吩咐,出门收拾伤药和热水去了。
清微本来用了符纸,受了反噬,又不得不先以灵力止血,消耗更添,便干脆将灵力注入冬意体内,再细细引导,使得冬意有所恢复。
庭前落花过了半日,风吹进内室,纱帘也略有些细微的声音,冬意就在这时候醒来了,苍白着一张脸,看着一旁的清微。
“师傅?”
“是我。”
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冬意强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,“我还以为您出什么事儿了。”
“为师没事,倒是你。出去闯祸,又打不过人家。”清微说着,摇了摇头,顺带着抿一口茶水,晃了晃脚尖,却不想嘴角流出血来。
清微重重的咳了两声,掏出手绢擦掉嘴角的血迹。
“师傅,你是为了救我,又用了灵力?”
冬意于是掀开被子坐起来,抬手就要运功,却被清微拦了下来。
“不必了,我好不容易救你,不要枉费我一番操劳。”
冬意放弃,担忧的看着清微。
清微却是凝望着冬意,心里沉沉的叹了一口气。
这孩子眉宇之间是清正之气,但却又透出几分漠然,更是身负灵力和魔气,艰难多舛的预兆似乎也有所改变,却不知是好是坏。
清微摇了摇头,不看冬意,掩下眸子里的情绪,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。
“为师要走了,保重。”
“一去不回了吗,师傅?”
“大概是的。”
清微平静的说道,缓缓走到冬意面前,在床沿坐下,温和的看着冬意。
“我会想念您的。”
冬意看起来却并不那么伤感,只是微微抬着下巴,绷着脸,看着清微,水润的褐色眼睛里还是水润的光,似乎一点也没变。
清微单单只是望着冬意,随后便从袖子里逃出来一个锦囊。
“拿着吧,能装很多东西,里头的旧物别扔了,也是我留了很多年的。”
冬意接过青缎锦囊,抚摸着上面栩栩如生的仙鹤纹样,手指不受控制的颤动了两下,又强压着平静下来。
冬意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,但是这是没法说出来的。母亲,这是冬意心中清微的位置,一个宽容慈爱、能够作为生活导师的母亲。在心里,冬意将教授自己剑法和法诀来保护自己,会护着受伤的自己,在最后时刻真挚的向自己道别的清微,自己的师傅,当作自己的母亲。
前世,冬意并非没有母亲,只是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,除夕夜的烟花又实在太耀眼,逆光的母亲的脸就显得分外虚幻。偶尔看清了处在同一片时空的那个女人,也常常是这样令人无望。
这个虚幻的母亲没法在冬意被同龄的孩子们欺负时出面为她撑腰,却在冬意弄丢了资料费时变得可怖起来,坚硬的手指戳在额头,伴随着咬牙切齿的斥责。
冬意当然知道这不能怪她,但是放任自己受到伤害绝不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,于是冬意学着将母亲看作恩人,一个无偿支付她的学费和生活费的恩人,在善意和公德的约束之下,自己迟早会还完她的恩情,还有她的钱。
放弃了对这个女人母职的期待之后,冬意不再从这个女人身上找寻母爱的痕迹,被逼着吃掉不喜欢的东西,穿讨厌的衣服时也不再觉得委屈,因为这个恩人并不具有关爱她的小心思的义务。一层厚厚的障壁将冬意和母亲的陌生带来的伤害隔开了,再也没有伤害,冬意也在精神上失去了母亲。
清微却不同,严厉而严肃,却是十分有分寸的严厉,敦促冬意的同时将冬意放置在平等的地位上,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借此支配冬意,固然这大部分是因为两人之间身份的差异,但冬意总归是感受到了慰藉的。
母亲从来是严正的,面对女儿却可以例外,至少不要拿着女儿第一次例假的裤子斥责女儿。冬意这样想着,那个午后,她假装睡着,心里却因为母亲的话感到尊严的失落。
那是医院的病房里,旁边是另一个家庭,拥有三双眼睛,而整栋楼拥有数不清的眼睛。
楼道里护士的推车也让冬意感到害怕,仿佛她们也听见了似的。
冬意在那之后再也没有直视过护士们的眼睛,直到出院,她也害怕起别人的眼睛来。
尤其讨厌和医院里的消毒水类似的气味,这与痛苦和羞耻联系在一起的气味,每每闻到时,冬意便想要流泪。
遇见清微之后,这是冬意受伤最重的一次,冬意其实有点害怕看清微的眼睛。
但是清微开口以后,冬意却不由自主的望着清微的眼睛。
一双温柔的,包容的眼睛,盯着的不是自己身上的血污,还有她带着自己回到这里的,有力的臂弯。
这是冬意曾经想要的,母亲的形象。
但是为什么却决定要走了呢?
冬意心里再清楚不过,稍微一转眼就想出来些缘故,只是再明白也总是想问问的。
这一问看似是询问,实则却是开不了口的挽留。
你知我知,却是不明说的,只是几分凄婉绞缠着来的这么几个词。
若是道破了,便是挽留也不能的。
何况冬意太清楚聚散离合在两个没有太多交接的人之间太过容易,单凭几分性情是没法相伴的。
冬意便也不再问了,收下锦囊,却又再拿出来瞧瞧,再又收回去。
“师傅保重。”
百来句话也只化成这一句。
冬意心里还有一句,只是她永远也不会告诉清微。
母亲,我难能想念你。
暮春时节,风果真很大,吹的门外的夹竹桃簌簌作响,又不知从哪里挟来一阵粉红的落英。
冬意就踩着这些落花,当天便强撑着带着沁雪回钦天监去了。
只不过三日,清微背着剑,带了一个月白包袱,辞行离去,冬意面上沉静,心里却已经叹了几百次气,不再有什么要事,也就收拾收拾回元善观去了。
梅素同样随着冬意回到了元善观,回眸一望京城,仍是满目繁华,只是自己这一去,怕是再不回来。
几日后,元善观来了一封急信,直达皇城,方恪慎接过信件,登时浑身一震,转身拔腿就跑,直至皇帝寝殿才敢有所停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