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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墨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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倒不似个要去“送死”的人,只见他爽快地踏入了屋中,随意寻了个角落便干脆地坐下了。

大火在狂风的呼啸中愈燃欲烈,霎时间满目只剩灼灼烈焰。

严卿序叹了口气,安慰顾於眠说毕竟是梦,不疼的,于是拉着顾於眠踏入烈火熊熊的里屋,合上门来。

“若能就这样死了就好了。”,大火中不知谁轻轻说了句。

火星喷溅于满天白雪中,枯枝上落下的冰棱坠入烈火,化作涓涓细流,淌过坍塌的屋檐,在灰烬中沾染尘土。

倒在屋中的三人躯体被细碎的粉尘盖了个尽,呛人的浓雾沾染净澈白雪,给一尘不染的世界添了无数阴霾。

只听得轰隆隆几声巨响,天地碎裂开来,浓血从地底涌出,又从天边垂下,如血瀑空中来,淹没万里山河。

“轰隆隆”,电闪雷鸣狂怒着撕扯苍穹,天幕上裂痕累累,恍惚中若无数鬼魅即将倾巢而出。

“阿眠!替我好好活着吧!”

恍惚中又听见故人唤他,顾於眠费力地睁开眼来,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,白衣上沾了不少尘土,脏得不像样。方才扎好的发也散乱开来,随意地披散于尘泥间。

顾於眠没有心思去管那么多,只想弄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方,他强撑着起身,抬头的一刹却一下愣住了。

眼前是不高的木制牌坊,其上赫然挂着“石筠村”三字牌匾。

只是,那牌匾在岁月的磨蚀下已是腐朽不堪,微风拂来,那牌坊还要颤上几颤,似乎只要蛮力一推,便会倒下。

顾於眠看得入了神,连一旁的严卿序和魏长停挣扎着爬起身来也没意识到。

“哈……果真不疼呢,只是这头晕眼花的,着实难受,”,魏长停喘着粗气站起身,倚住一棵长势喜人的树,又从袖中拿出自己那把绘着山河腊梅的折扇来在胸口处扇了扇,另一手则不断拍落身上沾的尘土,“还真狼狈呢……”

“嗯……”,严卿序晃晃脑袋,见顾於眠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,于是轻轻将那双长而白皙的手落在他的肩头,“怎么了?”

顾於眠摇了摇头,只默默牵起他的手,拉着他进了村。

村中不剩什么了,断壁残垣上爬满了青苔,蛛网填满了倒塌的石柱间的缝隙,散落的稻草上还有爬虫低吟,萧瑟悲戚之感融入远方断断续续的猿鸣声中,逐渐飘散开。

泥筑的墙挡得了多少次风雪的侵袭?坍塌的房屋下不知埋了多少的白骨。

顾於眠愣在原地,松开了牵着严卿序的手,默默无言。

严卿序也没说话,只是立在春风中,像一尊佛,无限悲悯从眸间淌出。

“这就是盛世太平中的百姓。”,只听得一陌生语音落地,若一颗石子落入了清泉之中,温温砸出水花来。

没有一点足音,也未携半缕杀气,那人便站在了顾於眠身侧。顾於眠有些漠然地回头,轻声问:“您是?”

那三十四五岁的人,立得直挺,没有回答,只是垂下眸来,岁月的狡诈斑驳自面上皱纹间显露。

他将手中的长剑插在地上,然后跪了下来,对着那村中房屋磕了几个头。

他说:“织梦的人。”

不知为何,三人都没有为之讶异,也没有一刹防备,只是默默看着他。看他像个极虔诚的信徒,叩拜天地。

最后一拜,他将头狠狠地磕在地上,久久没有抬起。

“天地间不该再有生灵涂炭之事发生了。”,那人喃喃自语。

“孩子,把手张开吧,”,只听那人沉沉地对顾於眠道,“我们都是罪人,不配获得任何人的原谅。”

顾於眠像中了邪,不知怎地就乖乖伸出了手,继而,一块玄色兵符碎片就落入了手心间。

顾於眠一惊,再抬头看,那人已不见了踪影,泪水却不知怎地流了满脸。

天不公。

一纸鸿雁过,他墨玉般的信仰碎了满地,成了白纸上的污尘。天不公!忠臣如何是“忠”?信君,还是叛君?

墨无伶一声令下,所谓“忠臣”领兵南下,而真正不磷不缁者自刎请辞,但他不行,墨家有恩于他。

所谓的“琨玉秋霜”,终究在不明不白的忠义下成了千万人唾弃的黑漆皮灯。

他麻木地于昏君的指令下行不轨之事,杀人如儿戏。

墨祯,到死都是名副其实的墨家第一将军。

白羽摘雕弓【1】,玄剑震西风。

他一袭戎装守的本该是墨家的楼阁不倾,护的本该是黎民百姓一世安心畅意。

然而墨门之变,忠孝难两全,择了墨家,弃了百姓,他流着血泪挥剑斩杀过往奉自己作神明的黔首,含着苦痛弯弓将千万支箭射入坚守不开的城。

城破,楼空。

他沾了满手的腥血,他对不起陌成的民。

灿灿金光盈满周遭,一刹之间,又化作漫天落花,雪白的瓣飘散一地。

哪有什么暮春雪,有的不过是不公的天罢了。

魏长停弯腰拾起几片花瓣,原来是梨花,再望向村周围,如雪白梨一树树都开满了,接连几里不绝不息,给那荒村添了些不可玷污的洁白。

过去那些苦痛的岁月,那些饥寒交迫时岁里犯下的错、还不清的血债,皆尽化作了十里春风中的细碎尘埃,埋进厚土,成了润泽白梨的春泥。

“我们都是罪人,”,魏长停想起墨祯方才说的话来,竟勾唇一笑,“如何才算有罪?生死有时都是罪。”

顾於眠将那兵符紧紧攥在手心,又胡乱地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,他不知道为何落了泪,只是心中还若悬着什么,落不了地。

他默默将兵符放入锁灵囊,回身对严卿序故作轻松道:“可算结束了。”

严卿序深深望着顾於眠,只见眼前人一身翩翩月白色长袍,衣间环绕顾家浅色兰纹。

他眉目舒缓,眼中笑意浅浅,恍若新春清雨,润物无声之间。面容白皙酥软,若初冬茸茸小雪覆于山河之间,令人不忍移目。

只是剑眉微蹙,若青山之竹间含些化不开的愁,温润尔雅中带上了些许淡漠。

他知道三年前那个目之可见的轻快活泼的少年一去不返了。

顾於眠淡蓝衣襟翩跹于春风中,乌发在风中凌乱地飘散开。

“於眠,我帮你束发吧?”,严卿序说着从袖袋中取出方才顾於眠落下的簪与发冠来,上边淌的血早早便被严卿序清洗干净了。

顾於眠见了那簪与冠是又惊又喜,他向来是个恋旧的人,平日随身之物不觉也生了感情,但碍于那时情况危急,也没敢去寻。

这会见了,笑容一下又灿烂起来,心情竟也莫名明朗。

“不愧是卿序,当真是无所不能!那便谢过了!”

“我也行呐~”,魏长停本要脱口而出,见严卿序和顾於眠两人都笑着,如画中人于微光中熠熠,突觉这短短安宁本就该属于他们似的。

于是他没再开口,只勾唇藏笑,望着严卿序给顾於眠束发,轻声说了句——

“从此无心爱良夜,任他明月下西楼。”【2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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