府衙占地广阔,南面楚山叠翠,郁郁葱葱。衙前日晷上铭“子、丑、寅、卯、辰、巳、午、未、申、酉、戌、亥”十二干支,日影移动,晷针的影子恰好落在“午时”。
大街上炽风烧烤,行人寥寥,所有景物俱似融化在扭曲翻滚的油花里。俄而,阴云密布,狂风大作,午后急雨如常降落。
风入帘幕。
赵启放下案卷,冰凉酸麻的手掌抚上额头,闭眼休整。门外响起幼童的哭闹声,赵启眼睛末睁,拧眉唤道:“唐甲,府衙重地,哪儿来的孩子?”
不闻回音,赵启抬眼,府衙内空荡荡一片。他瞬时睡意全无,起身急呼唐甲、唐乙。偌大的县衙,青天白日的,回荡着他的人声,竟似空无一人。
赵启皱眉,暗道有些不妙。县衙正气浩然,最镇妖邪,何况有师叔祖他们坐镇,又逢午时,哪儿来的不长眼的鬼祟在此胡为?
赵启镇镇心神,朗声道:“晚辈赵启,乃临海知县,请问哪方大能造访,可否现身,表明来意?”
不见人回,他大着胆子继续道:“晚辈平生洗冤断案无数,自诩问心无愧,前辈究竟所来为何,还请明言!”
暗里一声桀桀的笑声飘来:“人间小儿,多管闲事,死有余辜!”那道声音苍老阴森,因刻意压制变音,捎带出不男不女的沙嘎尖利。
原来是来者不善!赵启咽了咽口水:“你把县衙的其他人如何了?”
“死到临头,还有心情关心别人?有趣,有趣。”那声音嘿嘿一笑,“我今日倒也不能拿你们如何,暂且叫你好好睡上一觉吧……”
话音落罢,有什么小虫钻进自己鼻腔,通向额头,深入脑髓,“嗡”地一声,似锣鼓大作,春雷炸响,赵启踉跄一下,软软躺倒在地。
现实中,赵启伏案歇息,单手支颐,面露微笑,一阵风过,猝然倒地。案几之上,笔、墨、纸、砚,翻滚了一地……
*
吴仁百无聊赖地揪着稻草,偏头瞧着那奇怪的少女。“喂,小哑巴,怎么又不出声了?”他冲隔壁招呼,“嫌我啰嗦了呢?”
隔壁那位姑娘窝在墙角,眼望着一束倾泻入瓮的阳光,陷入冥想。吴仁识趣,在暖和的草垛上躺倒,怡然自得地哼起歌谣。
小满过后,外界暑气蒸腾,石牢阴暗,隔绝大部分的暑热,芸初囿于此间,倒也算因祸得福。只是自那一日后,她的身体大不如前,恹恹缩在墙角,神魂发散。她常梦见一片夕阳灿烂的光芒,石塔矗立的阴影,景象模糊而宏大。一颗渺小尘埃飘荡空中,意欲归赴。
“……犯妇芸初!犯妇芸初!”看守狱轩的衙役在唤她。
擒着小窗的生锈窗棂,芸初几近削尖了脑袋,妄想从纵横的铁杆中探出头,瞧瞧那缥缈的尘埃究竟要赶赴何处。
尘埃随着习习凉风,飘荡起伏,在满目清光中,拾级而上,舞尽它凄美绚烂的一生,直至飘到小窗之外、大捧炫目的炙阳下,再无人旁顾。
“……芸初!”熟悉的声音透露出怒气。
她唯唯地应了声,满是惶惑。
牢房外站着道白色身影,仿佛远道而来的好友,少女喜上眉梢,急奔至牢门前,才发现那人不过是道包裹在白色斗篷中的虚影——他空有人形轮廓,五官却是模糊不清的,背后铺展着弗边暗色,无声无息。
她迟疑道:“你……认识我吗?”
无形的眸光扫过,那人似笑非哭,低低地叹:“那是一群骗子……他们将你创造得更像个真正的人……”
芸初察觉不对,“归梦……”她喃喃,充斥倶意的神色忽而转厉!沙哑的声音不无怒意道:“尔敢侵入吾之方寸灵台?!从她的梦中滚出去!”
“去”字甫一落地,弗边冥色中随之响起短促的一声镜面碎响。
那人笑了,无风的空间倏忽灌入一阵沁凉江风,撩动他的衣袂。他慢慢从宽大兜帽中抬起头,眼瞳清浅,直直望向她,发丝虚幻在光影里。
冷露滴落。或有人缠缠绵绵、咿咿呀呀地在唱:
“……耿耿梦徒往,悠悠鬓易凋。那堪对明月,独立水边桥。”
唱辞疏离冷落,曲音悲凄异常,幽幽得恍如海上的声音,轻渺、空疏,真教人心碎神伤。
微弱音律悄然敲打在芸初心头,眼皮沉重垂落。
脆弱识海,旱魃慢慢阖上眼眸,将闭末闭的眼,就那般静止地垂落着。她站立湖心,如同一尊俯瞰众生的神像,固执得不肯陷入沉睡。
万籁俱静,兰柯一梦,几缕天光透过云层,光滑如镜的湖面泛起涟漪,似蛰伏一冬的草芽儿顶开土层束缚。混沌神思换得一瞬清明,明眸灼灼如火,望穿虚空,便要将落入眼中的人与物悉数焚烧干净!
……
一点孤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