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甲拱手,接而说道:“……要说这点,就奇怪的很了。邻人、禽畜,他们身上一概无烈焰灼伤痕迹。受伤,主要是人群慌乱踩踏、房梁掉落导致。似乎,烈焰只烧死物,不伤活物一般。现今坊间传得沸沸扬扬,唯恐妖邪作祟……”
“你说青天白日,妖邪作祟,还秉持慈悲心肠,不伤人性命?”赵启冷笑,“确有奇特之处。具体事宜尚需探访查验,你身为公门中人,说话要讲究实证,切不可与市井之人一般,模棱两可、以讹传讹。待着手将这人寻回来,一切自会明白。”
坊间消息灵通,里长获取小道消息比知县更快,听到知县与衙差商议的片言只语,便凑上前来,“外乡女芸初身负嫌疑潜逃,要不要小人召集邻人,画影图形,前去访拿?”
赵启一笑,“里长,此案暂付阙如,真相如何?芸初系受害,抑或潜逃?皆有待商榷。里长,劳请先稳定民心为要,该治伤的先治伤,该与补给的先补给,缺什么可先行申领,而后汇总记账,上报于我。至于案情,我们先行查访,实在寻不到人,再画影图形,张贴告示访拿。”
“是、是。”
“唐甲,你与我先去现场勘验。”
“唯!”
赵启到了现场,脱去官服,掀袍束袖,招来两名衙差一齐于废墟中找寻蛛丝马迹。甫一跨入一截断壁残垣,但见一领玄色衣衫飘飘然立于其间。
古金雕龙笔杆、朱红毫毛。那人手握长约一尺四、径围大拇指粗细的判官笔,指骨纤长有力、骨节分明。他正仰头打量现场,不知何时混过外头衙差进入案发场地的。
随行衙差心虚,“呔”地一声大叫,上前就要轰赶。
男子转过身来,剑眉星目,脸部线条英朗,嘴角噙着抹笑,锐利眼神于县长脸上略略一定,转而轻松释然,但笑不语。
赵启张嘴结舌,激动不能自已,略顿了顿,忙拦住衙差动作,拉住那人衣袖,垂袖下跪、几近涕零:“师……师叔祖……”
衙差瞧见县官反应,心中极为纳罕。观这玄衣人相貌年轻,与县官年纪相仿,偏偏受得县官大礼,担了一个“师叔祖”的尊称。
玄衣人忙拉住赵启知县,笑说:“长庚,许久不见了,怎的一见面就行此大礼。哭泣流泪,实在不像一方父母官,叫人看了笑话。”
“您、您是长辈,晚辈拜见长辈,理所应当。一别经年,今日得见师叔祖身体依旧如此健朗,长庚、是喜极而泣……”
你道这玄衣人是谁?
原来是龙子狴犴探访桃花奇香归来,接到囚牛传信,欲往集云镇与诸人汇合,途径艮街,突逢天生异象,一向清静无为的囚牛奋不顾身地赶来救场,心生惊奇,遂跟上前去。
现场几人混战一团,与一名美貌少女斗得难解难分,稍作了解后,狴犴表示自己留下照看,由囚牛、敖霜追那名叫芸初的少女而去,且急急叮嘱囚牛此间事大,务必将芸初带回交由凡间官员查问。不料,集云镇父母官竟是自己凡间师门后辈,姓赵,名启,字长庚的。
赵启年幼失怙,由寡母抚养长大,性聪颖好学,喜好法理刑讼之事,后拜入狴犴所在的凡间师门,虽上有师尊,却对这关系隔了几层的师叔祖敬仰得很,其中机缘曲折暂且不表,便说赵启的表字“长庚”便是由狴犴取的。两人关系亲厚,如师如友,又胜于普通师徒、朋友。
霁蓝鸂鶒常服,乌纱管帽。
狴犴细细打量赵启官服,展颜道:“长庚,何时到的集云镇,做了这一方的父母官?”
赵启端正衣帽,笑答:“一年前立春上任的。”
他边走边道:“考中了探花,奈何京中并无人脉,长庚本性也不喜京中官场风气,遂听从调令,到这滨海乡镇里来。集云镇气候潮湿,起初并不习惯,后来越住,越觉得此地景色宜人、民风淳朴,渐渐的,也就释怀了。”赵启笑了笑,延请狴犴到府衙后院一聚。
十年未见,胸中激荡,欣喜之情难以言表。谈及往事,赵启神色虽略显落寞,所幸,很快便抛之脑后。见狴犴仍如多年前的模样,无半点样貌上的变化,他并无多少惊奇。后值外人问起,只道他的师叔祖“修炼道法、驻颜有术”罢了。
而今道法衰微,众人一经提点,好容易回忆起书中所载三百年多前道法昌盛的景况,山中修士岁月长,一时自然无人再质疑狴犴的修士身份。
狴犴曾为人间行走方便,丢弃本名不用,取谐音“必安”,俗姓谢。后因某些缘故,“谢必安”此名成为人人传说的冥界鬼差白无常之名,遂弃之不用。
他嘱咐赵启,如今自己姓宋,名觉,字金风,乃取当代洪楩《清平山堂话本·曹伯明错勘赃记》中的诗句“金风未动蝉先觉,暗送无常死不知”中一二字——只因无常二字,联想到此句,借了下便宜。
“未曾想,师叔祖也爱看此书……”赵启干咳,顿住不言。
狴犴不以为忤,反而微笑解释说:“我本想,市井之人爱看此书,总有他的道理,是以,随意翻阅了几页。此书汇集宋元二代话本故事,文辞稍显粗鄙,某处文理不甚通,但人情、文章尚算得浑融一体,所述之事亦多为市井中发生过的公案,稍加改头换面或托体神怪而已,虽有错漏,亦合时代之情状,颇具趣味……”
狴犴品评至此,脑海中无意掠过些东西,捉摸不住。曾几何时,似有人于耳畔笑言,“酷爱书中某快板、某诗句”云云……
赵启哈哈一笑,随之交代了几句心得体会。他认真揣摩,道这表字“金风”与名无甚意义关联,且未表德行,遂建议取“金风扇素节,丹霞启阴期”一句中的素节二字,表青竹之清白操守。
南宋灭亡后,狴犴断案多假借他人之口,极少显露真身,兼之无意久留凡界,故凡间姓名于他,用处不大,偏小徒孙这般较真,便随徒孙开心,欣然定下表字“素节”。
攀谈一二,遂回到正事上来。赵长庚讲述火灾怪事,问狴犴看法,狴犴道出部分内情,真假参半,说是有修士斗法。
赵长庚觉着不对,说案件详情需记录在册,哪些修士因为哪些缘故斗法,何故大半夜跑到芸初房中斗法等,期间发生的种种细节,皆须明白知晓。
狴犴断案有方,撒谎全不在行,不是无法圆谎,而是不想撒谎,只说自己路经此地,所知不多,方才闻讯查访现场,赶到之时已是人去屋空,徒留焦桓,驻留当场,留意痕迹,不多时,赵启一行便到了,具体细节如何,还待芸初姑娘等人回还云云。
赵长庚得意一笑,“方才,我已吩咐衙差寻迹去捉了!”
“怎么,修士你亦能捉得?”
赵长庚淡笑不语,似有倚仗,因不可宣告于众,是故避而不答。
“闹出这样大的事,就算是仙门中人,也必须给个合理的说法。”他拾起笔,淡笑掩去,写了几字,遂望向狴犴,肃容道:“修士由众仙门从俗世凡尘之中遴选得来。凡人皆备七情六欲,小争小斗无可厚非,但牵累无辜,致人死伤,实属不该!”
赵长庚接过师爷挑担送上案头的公文,一目十行,批阅了几本,笑言:“时下,仙门纲纪败坏、鱼龙混杂,修士欲望非但未修走一分,反而比以往越发炽烈复杂。欲寻真相,需费番思量……”
“若有人能略施小法,叫一切恢复原样,就好了……”
狴犴听了一笑,坐下斟了杯茶水,“就算早了百来年,有谁人能略挥衣袖,便叫艮街恢复如初呢?”
“传闻三百年前,就有这么一个人……”赵长庚正欲再说,衙差唐甲匆匆行来,似有事禀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