敖璋脸色惨白,反应却大为不同。他踉跄站起,满眼不可置信,动作间碰落杯盏,也恍若未闻。
他看着此番技艺,喃喃道:“长界虚空?天底下,怎么还会有人……”众人听他低声轻语,皆不知所谓,唯有白苎冷然的眉目略微抬起。
卦盘之上,流光溢出,藤蔓四处疯长,恍若红蛇挥舞,捱到白苎身体,又慌忙止步,漫漫挥洒,延伸至其他方向。红光靡靡,藤蔓枯干断裂,断藤悠然漂浮半空,掉落在地,仓促间组成长长短短的卦象。
“姑娘,可否借道盘一观?”玳瑁见龙王反应,连忙出声问询,征得同意,遂将八卦盘呈予敖璋检视。敖璋审视白苎一眼,低头端详。但见手中八卦盘,盛于掌中,只合掌心大小,样式古旧,盘身玲珑,材质剔透,红如玛瑙,其间夹杂少许暗红絮状之物,应是巫觋血液沉积。上头阴刻远古伏羲氏留存之先天八卦纹样,因年代久远,符号文字已不甚清晰。
敖璋低叹:“方才,若老朽未曾看错,那是远古文字。姑娘,能否明示,那是讲的什么?”
“回陛下。”白苎低垂颈项,“卦象曰:‘灼见夏台日,曾照升自陑。安知羑里月,不照逾孟师。’”
“词句倒是浅显易懂。流光易逝,沧海桑田,饶是神族,也终有尽时。上苍,是叫我等不必执着?”敖璋望向白苎,眸光殷切,似期盼着什么。
白苎默然,而后回道:“上苍之言,小女不敢妄解”。
赑屃抬起眼皮,望了眼不远处的“叶微”,眼神漆黑深邃,只一瞬,黑色睫羽又慢慢垂下。
“卜卦之人授权于天,天道所言,焉能不知?此卦,老朽倒有一解。”龙父哂笑,悠然道:“天道所言,乃‘敬天命’,孤偏要‘穷尽人事’。”
他一字一顿,仿若感叹怅惘,又似不服。敖璋累极。他慢慢走下座椅,走到赑屃跟前,问道:“说说吧,你与小九分别后,你去了何处?分别前,又说了些什么?事无巨细,一一道来。”
赑屃漠然道:“九弟打趣了一句儿臣与叶姑娘,而后便分开了。儿臣遂往西行,于滨海乡镇暂时歇脚。”
“哪个乡镇?哪里落脚?”
“集云镇,来客居。那是儿臣常去的地方,认识儿臣的不少,父王如若不信,大可派人查证。”
囚牛长叹一声:“父王,九弟遭逢大难,我们作为兄长,自然是悲痛万分,若有助于揭开真相,还九弟公道,我等定知无不答。可此事,定然与赑屃无关。他是个什么性子,父王您还不清楚吗?”
敖璋轻轻瞥了囚牛一眼,负手端详赑屃。透过他的脸庞,敖璋不合时宜地遥忆起彼时星夜、清风湖畔,那个相貌轮廓俱已模糊的女子。
是夜相逢,鄱阳湖畔,习习清风,星陨如雨。
小岛般大小的陨星坠入湖心,大声如雷。炽热白气翻滚腾跃,火光赫赫直捣琼霄,经久不熄。湖床内陷,湖面蒸腾,水气弥漫,流水倒灌陨坑。好一阵轰鸣,那颗不期而至的天外来客终于不再躁动。
那番景象,连看惯洋洋大观的自己,心湖之中亦不免泛起阵阵涟漪。
众生悄然蛰伏,而她,彼时便站在五丈开外,温柔娴静,不声不响,投注盛景的黑眸洒满星光,两人仰望宏景,待一切重归静谧,才发觉原来伫立湖畔观景的不止自己一人……
他浅浅叹息,赑屃这个孩子,在众兄弟之中,性情最显温和。面对众人的轻视欺侮,从来淡笑揭过,不会正面冲突,更不会找长辈告状,包容有礼、进退有据,像团怎么击打也打不垮的棉花。
九子之间各有冲突,分别以睚眦、蒲牢为首划分两大阵营,搅得东海如一盆浑水。令他吃惊的是,不被他看好的赑屃却能同时得到睚眦、蒲牢的爱重,两不相帮亦能落得清静,连最别扭的小九也会向他请教诗词,不由叫他对这个孩子另眼相看。
赑屃出生后,全身无片余鳞甲,由于某些缘故他并不待见这个孩子,如无玳瑁护佑,这个孩子活不过几日光景。
玳瑁将他照看得甚好。少年赑屃虽未承继真龙之身,却出落得清隽内秀,观其才智品性更是上佳。四海龙族子嗣凋零,他有意好好栽培,只盼他日,他能对东海治理有所助力。
东北角正有座空着的寝殿。每逢八月十五,潮水倒灌钱塘,恢宏大观,观之,最能激发人之壮志豪情。他有意将那所宫殿安排给他。未曾想,龙后出来搅局,要去那所寝殿,送给小九。赑屃当即也道,喜欢西南方珊瑚丛。说自己便是在珊瑚丛中降生,珊瑚众生对他有护佑之恩,乞望父王恩典,倘若要分派,希望搬到那处去。再者,珊瑚海瑰丽幽静,最适合修书立著、静养心性。一番话说下来,自然而然、无懈可击,一面表示承情,一面退居一隅,隐晦表示自己不会争权夺利。
后真如其所说,淡泊处世,日日枯坐西南一隅,研习符咒术法,参悟佛理,成年之后更是经常游学在外,很少参与到东海政事中来。
是避祸蛰伏?还是无意相争?观其小小年纪,便开始叫自己这个久经风雨的老父亲看不清、摸不透了。
龙父思虑间,满堂寂然,针落可闻。
赑屃眸光低垂,不曾看清龙父眼神几番变换,然而,姗姗来迟的龙母看得清楚。她静立片刻,不禁冷笑,当下一拂衣袖,进得门来。